他忽然覺得釋然,或許不該僅僅以上進、不上進便擅自給父親的人生下定義。
“林姑娘已經回去了。”南燭手腳麻利地給他添茶,“今個陰天,三夫人嫌陰天的露水有草腥氣。林姑娘今天就不用採梅露了。”
凌昭嘴角抽了抽。
他從前是不關心後宅和婦人的事的。但最近可能是太闲了,也是因為涉及到自己的母親,多少還是關心了一下。
這位三伯母真是……
從前三夫人孀居,四夫人過著神仙日子,兩妯娌是不大搭界的。忽然四夫人也沒了丈夫,眾人還以為二人的關系會比從前好一些,畢竟三夫人是過來人,多少會同情四夫人一些,四夫人如今親歷了,也該能體諒三夫人一些。
不料如今三夫人跟著四夫人一起日日跟老夫人晨昏定省的,卻比從前對四夫人更冷淡了。
凌昭緩緩咀嚼口中食物,望著眼前湖面。
晴日裡有晴日的美,陰天裡有陰天的意境。水的顏色都變得不一樣。
和父親詩裡寫得一樣。
凌昭站起來:“走吧。”
美景使人有畫興,待回到水榭,他鋪開了紙,望著窗外湖景,動筆作畫。
一副畫一天裡自然是畫不完的。凌昭一上午的時間都用來幹這個。午後歇了個覺,天色愈發陰鬱了,空氣潮湿。
凌昭剛醒,有種懵然的感覺,一時混不知歲月。
闲在家裡,便是這樣。京城的緊張節奏,仿佛那麼遙遠。
桃子來上茶點,凌昭揉揉臉:“到露臺上坐會兒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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桃子道:“是,屋裡有點悶,露臺上好點。”忙去張羅。
水榭書房外面還有個露臺,直接接著水。
婢女們安置了躺椅,凌昭覺得渾身骨頭都讓她們慣得懶了。躺在躺椅上看著婢女煮茶,吃著點心。
明明書房裡還有大堆的父親的遺作等著他看,等著他分類、甄選、整理,可就是什麼都不想幹。就這麼躺在躺椅上發呆。
內心裡又覺得不行。
這簡直就是父親的生活。這不該是他該有的樣子。
可實在舒服,就這麼躺著,什麼都不幹,整個人放空,看天看水看梅林。
莫名一下午就過去了。平日裡晚飯都是回院子裡去用,今日裡不回了。
白日裡躺了一下午,到了晚上人精神了,告訴婢女:“今天歇在這裡。”
掌了燈又開始夜讀。
桃子頗是無語。
天黑了,杜姨娘這邊卻準備了一籃子東西給林嘉。有香燭,有紙錢。因今日,是林嘉的娘親、杜姨娘的堂姐的忌日。
“小心點看路。”杜姨娘悄聲囑咐林嘉和小丫頭,“等走過去了再把燈籠點起來,別讓肖晴娘看見……”
走過去指的是走過前面的幾個院子。
院子裡都住著人,大部分都是孤兒寡母這種。隻是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,前面院子裡住的都是跟凌家沾親帶故的,都覺得自己才是凌家正兒八經的親戚。林嘉這種姨娘的親戚算什麼。
偏杜姨娘雖然守寡,卻是正經有個姨娘的名分,吃穿用度是姨娘的份例,比這些打秋風的窮親戚還更好些。林嘉跟著受益。難免叫人不忿。
便總有眼睛盯著,想在人家凌府裡私祭?叫那些眼睛發現了,便等著被人說道吧。
隔壁院子有個拖兒帶女的婦人,她女兒叫作肖晴娘,跟林嘉年紀差不多。因是差不多,格外喜歡盯著林嘉。杜姨娘便是囑咐林嘉小心她。
日落而息,寄人籬下的窮親戚少有費燈油熬夜的。若在院子裡祭,火光和煙很容易就會被發現。
杜姨娘就讓林嘉悄悄去遠的、沒人的地方設祭。
去哪呢,梅林最合適。大晚上的不會有人去那邊,不容易被發現。又臨水,也好滅火,不容易出事。
這個時間粗使婆子已經躺下了。雖是個粗使,卻是凌府的家生子,杜姨娘不太使喚得動她。便自己親自幫林嘉開門:“我守著門,早點回來。”
林嘉低聲應了,帶著小丫頭溜著牆根摸黑夜行。
待小心過去了這一排院子,才晃著火折子將燈籠點起來,照著路,小心往梅林去了。
去年是在梅林那片空地上祭的。
如今那塊地方是凌九郎晨練之地,林嘉怕明早被發現了紙灰,惹凌九郎不快,今年不敢再在那裡了。
梅林這裡她熟得很,帶著小丫頭去了靠近水邊的地方。
娘親的家鄉也是有很多水的地方,離金陵其實也不算遠,坐船幾日便能到的地方。
但林嘉隱隱記得,娘親還活著的時候,想念的不是家鄉,是京城。
小時候哄她睡覺,別人的娘親講的都是小貓小狗小羊羔的故事。她的娘親給她講京城,講皇宮,講年老的皇帝、美麗的妃嫔,講新年夜裡的火樹銀花……
小丫頭“噫”的一聲打斷了林嘉的回憶,她道:“對面怎麼還亮著燈?”
林嘉遙遙看去,果然水榭還亮著燈。她遲疑了一下,道:“許是書房的姐姐們?”
燈油是錢,蠟燭更是錢。對面那光的顏色明顯是蠟燭。小丫頭咋舌:“主人不在,丫頭晚上也敢這麼點蠟嗎?”
前年杜姨娘身邊的丫頭到年紀了,發出去配人了,才換了這個小丫頭。一個守寡姨娘,這樣的冷灶哪有人願意來燒,能來的自然不是什麼伶俐出色、見過世面的。
身邊的婆子也是這樣。
杜姨娘也不願意把銀錢浪費在這倆人身上,寧可攢著,以後多給林嘉留點,也不怎麼給丫頭婆子打賞。所以丫頭蠢笨、婆子疏懶,杜姨娘也無所謂。
林嘉道:“四房跟我們是不一樣的。”
莫說林嘉和杜姨娘,便是她們兩人所倚靠的三房也沒法跟四房比。
雖然都姓凌,但十二郎是什麼樣子,凌九郎又是什麼樣子,瞎子也看得明明白白。
但不關她的事,林嘉找個合適的地方,擺好香燭果子,燒紙的盆不好攜帶,便用小鏟子刨了個淺淺的土坑,點著了火。
林嘉知道自凌九郎回來後,水榭書房重新啟用,因此會有燈光。但她沒想到,此時在書房裡點著蠟燭的,卻正是凌九郎本人。
凌昭上午作畫,下午放空了半天,晚上才又翻開了凌四爺的文稿。
待桃子小心提醒他該就寢了,他隻揮揮手,眼也沒抬。
桃子安靜退出去,卻跟南燭抱怨:“自到了家裡,吃飯也不正常了,睡覺也不正常了。”
公子以前是個多麼嚴謹自律的人啊。
南燭道:“那也沒辦法。”
別說公子,就連他這些天都覺得骨頭有點松散了。從前在京城,他每天要為公子跑多少趟腿啊,現在幾可以用“無所事事”來形容了。
連他都這種感覺,突然賦闲在家的公子肯定難受,且得適應呢。
凌昭不知道貼身的人在外面小聲擔憂地議論他。
他放下手中稿子,隱隱有點明白自己這幾天不對勁的狀態是怎麼回事了。
是父親的文筆太好了——那些生活的細節栩栩如生,那些字裡行間的情緒像指尖拂過琴弦,帶著餘音,硬是把他拉進了那些錯過的時光裡。
強烈地代入了。
但當他一旦意識到這一點,立刻就從中掙脫了出來,又回到了現實裡,成為了他自己。終究他和父親是不一樣的人。
凌昭揉了揉太陽穴,起身伸了伸腰。
他習慣性地走到窗邊,推開了窗戶,外面卻是一片漆黑。
憋了一天,都以為要下雨,雨卻沒有下下來。到了傍晚的時候,那些陰雲散了,空氣也變得爽朗起來。
抬頭能看見月亮,半遮著,欲語還休。映在水中,有種涼意。
凌昭獨自消化情緒。
他原不是這種看個月亮就傷春悲秋的人,還是父親的文字對他造成了影響。
驅散了這些情緒,正準備轉身,凌昭的目光忽然凝住,喚了聲:“南燭。”
南燭和桃子都在外面聽喚,聞聲麻利地進來:“公子可是要就寢?寢室都收拾好了。”
凌昭卻背著手,道:“你過來看看,對面怎麼有火光?”
南燭咦了一聲,走過去張望一下:“真的?怎地有火光?好像有人?好像還有燈籠?”
凌昭負手沉默了片刻,問:“對面的人在幹什麼?”
南燭不確定地瞎猜:“……烤地瓜?”
丫頭婆子嘴饞了,偷偷找個沒人的地方烤地瓜吃,也不是不可能。
當然還有別的可能性,南燭是個機靈鬼,他不是想不到,隻是不敢說。怕觸了主人的霉頭,想含混過去。
凌昭凝視了片刻,卻十分肯定地說:“有人在私祭。”
凌昭自己說了,南燭便道:“我去看看?”
府裡正經的主人想祭誰都不必遮掩,正正經經請高僧來做法事都是可以的。
會私祭的,自然都不是正經主人。或者丫鬟婆子,或者寄居的親戚。不管哪個,未得主人家允許,在人家家裡幹這個,多少都會招些不快。
但其實也不是大事。讓小廝過去呵斥走便是了。
但凌昭卻輕聲說:“打上燈籠,我過去看看。”
南燭有點吃驚。但凌昭下了指示,他便立刻去打燈籠去了。
走在夜色裡,凌昭抬頭看看墨藍色的星空。
他也說不清為什麼要來親自看看。
仿佛這一天的陰雲都是為著夜裡這一點火光鋪墊。總還是父親那些文字在影響他,總覺得彩雲蔽月,水波清冷,對岸該有一段哀思……和一個與這哀思相稱的人。
他想去看看。
其實也可能就是,睡不著,又太闲了。
第 11 章(月下)
第11章
月光清冷,水光泛著涼意,火光卻易讓人陷入回憶。
娘親走的時候林嘉已經很懂事了,至今還記得那時候的惶然之感。從此就徹底是無父也無母的孤女。
拭去眼角的淚,林嘉將最後一疊紙錢也填進去,看著火焰忽地旺了一下,轉頭叫小丫頭去水邊打水。
小丫頭提著燈籠,拎著竹筒往水邊去。
林嘉回過頭來,雙手合十,默默禱祝。
便在此時,安靜的夜裡忽傳來枯枝踩斷的聲音,在寂靜中格外地清晰,也驚悚。林嘉一個激靈,霍然回頭。
大晚上的,梅林竟來了人。
身形矮的那個提著燈籠,身後跟著一個個子高的。
這個時間這個地點,實不該有人的。夜幕,水邊,香燭……這些湊在一起再加上看不清的人影,著實讓人有些害怕。
“誰?”林嘉顫聲問。
對面卻響起了熟悉的聲音,有些詫異:“是林姑娘?”
這個聲音最近太熟悉了,每日清晨都要打交道的,可知是人不是鬼,林嘉舒了口氣起身:“南燭小哥?”
但南燭怎麼這個時間到這裡來了?林嘉隨即僵住。
南燭打著燈籠,隱約能照出他的臉。但他的身後,還有一個個子高高的人,身形颀長,看不清面龐,隻被微弱的光勾勒出清雋的輪廓。
但除了凌九郎還能是誰呢。
林嘉緊張地看了眼地上的香燭貢品和沒燒完的紙錢,怯聲問:“可是……九公子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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