封後大典上,我自城牆上一躍而下。
華麗隆重的皇後吉服染了血落入雪地裡,滿朝皆驚。
我執念未消,滯留人間,見著紅了眼睛的年輕帝王站在我的靈堂上,低聲的,一字一句的,重復著問我,仿若自言自語。
「寶珍,你已是皇後,還有什麼不滿意的呢?」
「是啊,我還有什麼不滿意的呢?」
1
我是姜寶珍,大夏丞相姜懷遠的嫡長女。
我的父親受先皇器重,我出生時就獲封明儀郡主,及笄禮上賜婚太子,十六歲入主東宮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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後來先皇薨逝,太子繼位,我是一國之母,千歲皇後,那一年,我不過十八歲。
雲英未嫁時我是京城第一貴女,出閣後我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國母。
我的人生如此順遂,大夏女子無一不豔羨於我。
所以我一朝自戕,熟悉或者不熟悉我的人都那樣的不解。
「如此順遂的人生,皇後還有何不滿?」
我還有什麼不滿呢?這個問題,阿母在我年幼時就問過我無數次了。
那時尚且年輕的阿母纖長精致的手上,持著一根光滑細長的柳條,讓我跪在祠堂裡,一下一下不留餘力地抽打著。
「你還有什麼不滿的?你從小錦衣玉食,在這繁華的盛京城長大,可憐你的妹妹,那麼小就跟著公婆長在隴西的鄉野間,沒過過一天舒坦日子,你還有什麼不滿的?」
時隔多年,我也仍然記得那一天,我練完字出來,恰好碰見阿母身邊的大丫鬟端了幾條手帕。
我見那手帕繡技青澀,心下好奇,便上前詢問。
丫鬟金魚說,那是阿母給我長在隴西的妹妹繡的。
我是有個妹妹的,小我兩歲,幾個月大時就被祖母養在身邊,帶去了隴西本家。
記憶裡阿母似乎沒有做過繡活兒,我那時年幼,有些頑劣性子沒改過來,不顧金魚的阻攔拿了一方帕子跑去找阿母。
想讓阿母也給我繡一件。
畢竟我沒有收到過阿母繡的帕子,心中有些羨慕。
我興衝衝將帕子遞到阿母眼前時,阿母很是生氣。
那是我第一次看阿母生出這樣大的火氣來,比我被夫子說練字不認真時發的火還要大。
「你已經搶了明珠這麼多東西了,我不允許你再搶這些東西!」
阿母將柳條甩到一旁,讓我在祠堂跪上一晚,臨走時,她這樣與我說,聲音冷漠得讓我發顫,「這是你欠明珠的。」
柳條打在身上真是難受極了,又疼又痒,祠堂也冷得很,空曠又安靜。
阿母沒有收回那方帕子,或許是嫌髒吧,我還是沒有忍住哭了出來,想要擦一擦眼淚,卻隻是將那方帕子往懷裡塞了又塞。
此後很多年裡,這方繡著眼歪嘴斜的毛茸茸小貓的帕子,在我身邊跟了很久很久。
直到我自戕的前一天,它被我扔進了燒得正旺的炭火盆裡。
2
我的妹妹姜明珠,從小長在祖母身邊。我阿母出身邊關將門,故此長在世家的祖母很是不待見她。
我出生時因著有個郡主名頭,祖母不能隨意將我帶離京城,直到明珠出生,她便不顧阿母的意願,強行帶走了尚在襁褓的妹妹。
阿爹是個孝子,想著兩位老人遠在隴西,難免孤單,便默許了二人的行為。
這也導致阿母變得如今的性子。
她總是認為我們愧對了妹妹,便對妹妹格外的上心,逢年過節,一定是準備上一車又一車的禮物送去。
或許是為了與祖母置氣,阿母立志將我培養成最德才兼備的貴女,於是我從記事起就開始識字,每日學習不敢松懈。
所以後來我長成了京城第一貴女,妹妹卻長得很是不同。
我不是第一次見到妹妹,每逢過年阿爹阿母就會帶我一起回隴西本家,那時我總能見到她。
隻是阿母思念得緊,在隴西的時間幾乎都是帶著妹妹說體己話,我就很少與妹妹搭上話。
記憶裡妹妹是很活潑的性子,和時下流行的貴女不同,她肆意又熱烈,像個小太陽,對誰都能笑意盈盈的,與阿母心目中的丞相女兒很是不同,阿母很喜歡她。
沒有人會在與明珠相處過後不喜歡她,我也很喜歡她。
京中女子,十二歲議親不在少數,祖母很是寵愛明珠,為了能給妹妹找個好夫婿,她忍著不舍,還是將妹妹送回京城。
那一年,明珠十二歲,我十四。
阿母從收到消息後一直都很高興。
「囡囡回來了,我的囡囡終於要回家了。」阿母經常這樣對她的侍女金魚說。
阿母喜歡叫明珠囡囡,奶娘說這是明珠的乳名。
我也有乳名,奶娘說明珠沒出生前,阿母管我叫寶兒。
我記事起,阿母從未這樣喚過我。
哪怕我如今已經S了,我也不曾聽阿母這般喚過我。
奶娘總說阿母是長在邊關的女兒,性子別扭,還沒有學會怎樣做一個母親。
其實不是的,我曾見過阿母做一個母親的模樣的。
她也會在見到明珠後每晚陪她入睡,將她抱在懷裡,輕聲哼唱著獨屬於邊關的歌謠,輕聲地喚她:「我的囡囡,我的明珠。」
那是不屬於京城的,與我格格不入的,我從未聽過的歌謠。
阿母是一個合格的母親,隻是她不喜歡我,僅此而已。
那時妹妹剛從隴西回來,阿母喜不自勝,親自張羅著妹妹的院子,府中的重心全然偏向阿母與妹妹那邊。
或許是出於嫉妒,那段時日我無心待在府裡,隔三差五帶著侍女錦衣去京郊的護國寺祈福。
我也不知道我在求些什麼,或許是求家庭和睦,或許是求阿母能偏愛我一點,無非是些陳詞濫調。
若是求佛有用,我便不會成如今這般了。
隻是我沒想到,還能在護國寺裡遇見故人。
3
謝子衡的祖父是大夏威名赫赫的護國將軍,我的外祖曾是他的部下。他的阿母與我阿母也曾是閨中密友。
就連丞相府和護國將軍府,也僅僅是一牆之隔。
年幼的謝子衡也曾調皮地爬上牆頭,將在院裡念詩的我驚嚇了無數次。
我與謝子衡,也能算得上是青梅竹馬,隻是可惜,在我十歲那年他就被謝伯伯提去邊關,上了戰場。
用謝伯伯的話說,隻有上過戰場,S過蠻虜的戰士,才算得上是真正的謝家兒郎,可那時的謝子衡也不過十三歲。
謝子衡不負眾望,在我努力成為一名溫順恭敬、才華橫溢的合格貴女的日子裡,他成了身負戰功邊關有名的小將軍。
我遙想過許多次與他重逢的畫面,卻怎麼也沒想到,他會倒掛在一棵桃花樹上,突然出現在京都,出現在我面前。
又嚇我一跳。
他膚色黑了,漂亮又帶著些許凌厲的眼睛笑起來,眯成了兩隻彎月,露出一排潔白的牙齒,又蠢又可愛。
我止住了欲叫喊出「登徒子」的錦衣,喊謝子衡下來。
這麼多年來,他變了很多,可在我眼裡,似乎又什麼都沒變。
他問我:「姜寶珍,你怎麼還是一副受氣包的模樣,過得不開心嗎?」
謝子衡貪玩,調皮,愛捉弄人,我也曾被他抓來的蛐蛐兒老鼠嚇哭過,可謝子衡是唯一一個問我開不開心的人。
那年我被阿母抽了一頓柳條關祠堂時,是謝子衡偷偷翻進來,從懷裡掏出來兩塊有些溫熱的米糕。
那時已是深夜,我餓狠了,接過就大口吞咽。
吃著吃著,我好不容易止住的淚又決堤一般滾了出來。
謝子衡嚇了一跳,伸出衣袖手忙腳亂給我擦眼淚。
「沒想到啊姜寶珍,平時看著跟個廟裡的泥菩薩一樣沒脾氣,哭起來這麼嚇人。」後來他這樣和我說。
「姜寶珍,你哭起來太醜了,以後不要哭了。姑母不喜歡你,我喜歡你。等你長大了,我娶你,絕對不讓你哭。」
不靠譜的謝子衡最靠譜的模樣,就是將他隨身的玉佩送給我。
年幼的他在姜家祠堂裡,對著列祖列宗的牌位,對著瑩瑩燭火,對我說,阿母不喜歡我,他喜歡我,他要娶我。
現在,在護國寺裡,他笑著看我。
「姜寶珍,玉佩還在嗎,我回來娶你了。」
他眼裡像是淬了星星,耀眼而奪目,眼裡心裡隻有我一個。
不用把愛分成很多瓣給別人,也從不冷落我。
那樣美好的少年將軍,獨屬於我。
我擦掉眼淚,說,我的玉佩還在,被我安置得好好的,所以,娶我吧,謝子衡。
無論過了多少年,再回想時,那也是我一生中最快樂的時光。
在府中無人注意我的日子裡,我與謝子衡一起逛遍了整個京城。
我們曾在京郊的山頂上看冉冉升起的日出,也曾換上布衣垂釣於鄉野湖中。我也終於聽到了阿母曾唱給明珠的歌謠。
從謝子衡口中,略帶了些少年沙啞的嗓音輕輕的,低緩的一遍遍唱著。
我與謝子衡做過最出格的事,隻是謝子衡抱了我一下,我沒有掙扎,僅此而已。
「姜寶珍,我阿爹阿母再過幾日就回來了,等他們回來,我就去提親。」那日離別時,謝子衡這樣與我說。
那也是我最後一次與謝子衡見面。
4
阿母終於還是注意到了我,在她帶著明珠出門交際時,有交好的貴婦私下與她說,曾見我在寺中與陌生男子私相授受。
於是我與謝子衡分別,回到家中時,是等待我多時的阿母和金魚手中的家法。
「是誰!」
「我耗費那麼多的心血將你養大!你就是這麼對我的?」
「你對得起我嗎!」
「你今日做出這樣的事,你妹妹怎麼辦?你阿爹怎麼辦?我們的臉都讓你丟盡了!」
「姜寶珍!你太讓我失望了!」
一聲一聲,一下一下,比年幼時的柳條還要粗的實木削的木板打在我的身上。
周圍有奶娘和錦衣的求饒,也有明珠帶著哭腔的求情。
「阿母!您別打阿姐了,這麼粗的木板,你會打S她的啊!」
聽聽,那樣難過的聲音,那樣令人心疼的聲音。
我可愛又幸福的妹妹,這樣疼的家法,阿姐受了十四年啊,所以,打不S的。
阿母讓我供出謝子衡,可是怎麼可以呢,謝子衡是護國將軍之孫,過些日子就要來提親了,這時將他供出來,他就是奸夫,他的名聲就毀了。
阿母的話是那樣的刺耳,或許真的失望了罷,板子越打越疼,我跪在高高的院牆裡,身邊是跪著不斷磕頭的錦衣和奶娘。
我一時間有些恍惚,眼前變得模糊起來。
規矩!規矩!貴女!貴女!貴女!心底升起濃厚的陰暗的情緒,似乎要將我層層包裹起來。
這一刻,我如同溺水一般,又仿佛靈魂出竅,冷靜地看著下沉的自己,慢慢陷入黑暗裡。
「錦衣和奶娘照顧小姐不周,亂棍打S!」
如同驚雷一般的話在耳邊炸開,我的意識重回腦海。
「住手!」
我頭一次發現,我竟能發出這樣的聲音,沙啞,如同不再靈活的破舊木偶的關節一般,聲音緩慢又刺耳。
錦衣和奶娘的聲音驚恐又難過,她們不停地磕頭求饒,卻被人如同拖著牲口一般往外拖去。
沒有人聽我的話。
意識到這點,我努力抓住阿母的衣角,整個人幾乎匍匐在地上。
「阿母,求你了,住手。」
身上的傷好痛,我第一次覺得,身上的傷這樣痛。
謝子衡,我不是泥菩薩,泥菩薩不會痛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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