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3章

「第二回，有個老漢把你燙傷，可你啥都沒跟他計較。

 

「看得出，你的心腸很好。

 

「最重要的一點，我兒子愛吃你做的滷肉。你不出攤的那些日子，他敲著碗筷嫌我做的東西難吃，愁S了。」

 

我撲哧一笑，應了下來。

 

22

 

沈聞十分熱心腸。

 

那會，縣裡隻允許修理業和手工業有部分個體經營者。

 

餐飲業沒有先例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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沈聞不慌不忙地說：

 

「放心，總有第一個吃螃蟹的人。」

 

每日一大早，他跑到工商局找人聊天，一去就是個把月。

 

最後，局裡的人被磨得不行，特意來店裡看，發現弄得有模有樣，還有沈聞特意擺在顯眼處的冰箱。

 

這可是稀罕物，能保障食材新鮮。

 

上頭給了特批。

 

拿到個體工商業戶營業執照那一刻，我驚喜之餘，內心忐忑：

 

「沈哥，我一個做滷肉的，開飯館怕是不成啊！」

 

「怎麼不成！

 

「我在北京待過，吃過不少好東西，你的手藝不輸很多大廚。」

 

他掏出一本《秘制菜譜》：

 

「我家祖傳的，我沒能接手衣缽，你看著辦！」

 

那日起，我認真琢磨起菜譜。

 

不是自誇，我在廚藝這塊頗有天賦。

 

除了擅長的滷肉，我還研究出幾味特色菜。

 

紅燒魚、香酥雞、風味鴨。

 

試吃時，沈聞七歲的兒子沈駿豎起大拇指：

 

「燕子阿姨，以後我和爸爸天天給你洗碗，你給口飯吃就行。」

 

沈聞一拍他後腦勺：

 

「臭小子，為了口吃的，把老子賣了。」

 

我也忍不住捧腹笑了起來。

 

沈聞的目光落在我臉上，看了好久：

 

「妹子，你笑起來好看。以後多笑笑，富貴發財。」

 

我紅了臉，不好意思地轉過頭去。

 

23

 

開業那日，沈聞叫來了不少人：

 

「諸位，來這跟到家一樣，甭客氣。

 

「有啥意見或建議，隨時跟我們燕子老板說，送雪梨糖水。」

 

旁人打趣：

 

「哎喲，沈哥，你還跟過去一樣熱心腸，有啥需要盡管跟兄弟們說。」

 

有了沈聞的招呼，飯館的人氣漸漸旺了起來。

 

外頭的人見裡面的食客絡繹不絕，難免想跟著湊熱鬧。

 

一坐、一嘗，味道對口，成了常客。

 

沈聞時不時陪著坐下喝幾口，原本尋常的飯館，慢慢有了人情味兒。

 

在旁人的話語裡，我逐漸拼湊出沈聞的過去。

 

他爺爺去世前是名廚，他爸繼承衣缽。

 

可他從小叛逆，在街頭以仗義混出名堂。

 

年少時的沈聞，有顆不安分的心。

 

娶了老婆，還跟老子吵了一架，S活到外面闖蕩。

 

到北京，他倒賣東西替人背鍋，短暫地蹲過號子。

 

出來時，才聽說老子被車撞了，懷孕的妻子受驚難產去世。

 

沈聞跌跌撞撞回到老家，隻看見嗷嗷待哺的兒子。

 

從來流血不流淚的男人，哭得稀裡哗啦。

 

他埋怨自己，跟親爹的最後一句話，是「混不到出人頭地，我不回來礙你的眼」。

 

為賭一口氣，電話都沒打回來。

 

更抽了自己幾十個巴掌，罵自己不是人，對不起妻子，對不住兒子。

 

我看著沈聞喝得半醉，悄悄過去給他披了一件衣裳。

 

他突然拉住我的手：

 

「燕子，我很佩服你。

 

「一個小小女子，敢救人，敢離婚，內心強大得很。

 

「不像我被打擊後，鍋都不敢顛。」

 

我感受著沈聞溫熱的掌心，羞赧得想抽回，卻被他緊緊握住。

 

他目光灼灼地看著我，不再開口。

 

可我的心，卻好像燙得沸騰起來。

 

24

 

酒醒後，沈聞肉眼變得對我更好。

 

他跑到賣衣服的地方，親自給我挑幾身合適的流行衣裳；

 

他怕我夜裡守著滷湯太累，趕我去睡覺，他守在咕嚕咕嚕冒著煙的大鍋旁；

 

他天天陪客人喝酒聊天，一邊詢問商機，一邊幫我留下更多人，讓營業額翻倍。

 

他知道我身上有寒疾，從北京請來好大夫給我看病，親自熬藥，盯著我喝完才罷休。

 

但我一提到給錢，他S活不要。

 

冬去春來。

 

我準備給下一年租金時，沈聞難得穿上西裝，沈駿往他手裡塞了一把玫瑰。

 

「爸，電視都這麼演求婚的。

 

「你得哄好燕子阿姨，不然我笑話你一輩子。」

 

我忍俊不禁。

 

沈聞口才一向很好，但此刻有些結巴：

 

「燕子，我不收你租金，我想讓你當房東太太。

 

「嫁給我，這棟樓全歸你，我和兒子給你幹一輩子活。」

 

成年男女，有過很多心照不宣的時刻。

 

我感冒發燒，沈聞半夜扛著我上醫院。

 

他喝多了嘔吐，我把他扶上床、喂蜂蜜水。

 

窗戶紙早捅破了。

 

本來對婚姻和親情失望的我，被一團暖流包圍。

 

枯萎的心髒，S而復蘇。

 

25

 

我答應後，又有些擔心沈駿。

 

這一年來，可憐的小沈駿時常被他爸逮住，在店裡幫我洗碗端菜。

 

給他零錢，他歡天喜地給我買回手搖機器做的爆米花，甜滋滋的。

 

我問他：

 

「你爸對我這麼好，你不擔心萬一我生了娃，會變成壞後媽？」

 

沈駿愣了片刻，很快大笑起來：

 

「爸爸生得好看，家裡有點錢，這些年不少媒婆奶奶問我想不想要新媽媽。

 

「我拒絕了，她們對我好都是衝爸爸去的，但你不一樣。

 

「我衣服髒了，你不嫌棄幫我洗；我在外頭玩餓了，你再困再累都給我做蛋炒飯。

 

「我知道一個人對另一個人好，是什麼樣子。

 

「小時候，我體弱生病，爸爸三天三夜不睡，一直抱著我哄。

 

「有兄弟拉他到外地做生意，他不想把我丟給親戚，決定留在身邊。

 

「人人都說我沒有媽媽好可憐，可爸爸會給我縫衣服、會教我騎車打球、每年帶我給媽媽掃墓、給外公外婆送生活費。

 

「除了做飯難吃，他真的很好。」

 

想起我殘破不堪的童年，淚水汩汩落下。

 

沈駿伸小手替我擦去，仿若清風綠柳拂面。

 

26

 

第二次結婚，比第一次隆重許多。

 

嫁給董毅安時，他窮得叮當響。

 

前婆婆病得看不起醫生，我什麼都沒得到。

 

嫁過去的第二日，撸起褲腿，下田侍弄莊稼。

 

後來養了豬，有了錢，我媽找董毅安補要彩禮。

 

他真的給了。

 

卻是借我媽的手，給周鈺瑩買衣服、買房子、買電視機。

 

沈聞不一樣。

 

他說家裡有冰箱和電視，就給我買了洗衣機和金镯子，打算把房產證和土地使用證改成我的名字。

 

我拒絕了：

 

「沈駿還小，這些東西將來留給他。

 

「我能掙錢，你多給我出謀劃策就好。」

 

沈聞凝視了我許久，在我額頭印下一個綿長溫熱的吻：

 

「傻姑娘，你總是周到地為旁人著想，從來不考慮自己。」

 

或許是的。

 

他說，我自小背負許多不公，卻沒有澆滅一顆善待旁人的心。

 

仿佛出淤泥而不染的蓮花。

 

可我自認為，我沒那麼廣博的心胸。

 

這一年來，我媽和董毅安多次來飯館找，都被趕走。

 

傷害過我的人，無論如何都不能原諒。

 

27

 

跟董毅安離婚後，我再沒回過家。

 

爸爸一向聽我媽的話，偷開老板的車，送周鈺瑩去市裡買衣服。

 

結果車子翻了。

 

他丟了工作，斷了一條腿，還得賠車子的錢。

 

隻得賣了家裡的房子，才勉強應付過來。

 

老兩口如同喪家之犬，搬去周鈺瑩家。

 

可周鈺瑩罵罵咧咧，一心想趕走他們。

 

得知我開了飯館，我媽觍著臉上門，非要替我管錢。

 

沈聞認識不少三教九流的人。

 

拿著大棒往她跟前一站，她嚇得屁滾尿流。

 

董毅安也來找過我：

 

「燕子，我知道錯了。

 

「周鈺瑩半點不像你省心勤快，成日要這要那，買豬崽的錢被她花光。

 

「她像盤絲洞裡的妖精，一下把我迷住了。

 

「我跟她離婚的話，你回來好不好？」

 

我毫不客氣拿著掃帚趕人：

 

「去去去，這裡不收垃圾。」

 

或許是沈聞找來的人太給力。

 

後來，我沒再見過他們。

 

28

 

婚禮在縣裡最繁華的飯店舉行。

 

沈聞說要給我一個風風光光的婚禮。

 

席間，來了四位不速之客。

 

我媽一見到我，立馬哀怨哭號：

 

「梁燕，我養你這麼大，你連外人都知道給錢，卻不待見親生父母。」

 

爸爸一如既往唯唯諾諾，一瘸一拐跟在她旁邊。

 

周鈺瑩S氣騰騰，看見現場的豪華布置滿眼妒忌。

 

身後跟著一臉追悔的董毅安。

 

大好日子。

 

真不願見到晦氣的人。

 

我媽的聲音引來了賓客的注意。

 

但沒人相信她的「指責」。

 

大抵是這些時日來，沈聞找來報社的人，將我的「創業史」和從小被不公對待的身世，大大方方宣傳出去。

 

曾經的我，覺得家醜不好外揚。

 

可是，他告訴我：

 

「燕兒，你太內斂了。救了人不說，受了苦也不說。

 

「但你當了飯館老板，有本事的人都要有一個江湖傳說。」

 

我被他逗笑了。

 

大大方方接受採訪，成了縣裡第一個做餐飲業的女老板，還上了報紙。

 

29

 

見我媽撒潑吵鬧，賓客們指指點點。

 

「這就是梁老板的吸血鬼父母吧？怎麼有爹媽隻顧疼外人，不喜歡自己女兒？」

 

「腦子進水了唄！聽說S老太婆花光男人的錢，就是為了給弟弟的女兒買房子。」

 

「如今倒是曉得來鬧，真是瘋婆子演判官——人不人鬼不鬼。」

 

見沒人幫忙說話，我媽想上來扯我的金項鏈和金镯子。

 

沈聞攔在身前護著我，沈駿拿出小木槍朝她突突突。

 

「好女婿，我跟燕子有誤會。你娶了她，跟我們就是一家人了，快幫我說說情。」

 

沈聞冷冷拒絕。

 

「我不跟厚顏無恥的王八蛋當親人。」

 

周鈺瑩看著我，不忿地道：

 

「梁燕，快把你爸媽接走。我不是她的孩子，沒有義務替她養老。」

 

我媽臉皮再厚，也看得出她被氣得一臉青紫。

 

我冷冷拒絕：

 

「一年前，你害騎三輪的老漢把我燙傷，我找過你賠錢。

 

「我媽罵我想錢想瘋了才來訛你，還說這輩子不認我這個女兒，等著你給她養老。」

 

我隻有小學文化，還是學著寫了一份關系斷絕書。

 

我媽在氣頭上，想也不想籤了字，還拉著我爸摁了手印。

 

舊事重提。

 

我媽大呼：

 

「那日我喝了酒，作不得數的。」

 

我不再理會，找人把他們撵出去。

 

她不依不饒：

 

「我走了，你和沈聞給誰敬父母茶？」

 

「不勞你操心。」

 

婚前，我讓沈聞給他前嶽父嶽母，送去一大筆錢。

 

當作替沈駿可憐早走的媽媽，養老盡孝。

 

並承諾隻要他們願意，我可以像沈聞一樣，把他們當父母對待。

 

兩位老人心胸豁達，滿目慈愛，讓兒子送來一壇好酒，答應當我們婚禮見證人。

 

一群蒼蠅被趕走了。

 

離開前, 我看見董毅安戀戀不舍的目光。

 

真倒胃口。

 

30

 

沈聞跟我說，有仇別隔夜，早報早好。

 

我深以為然。

 

不再當忍氣吞聲的鹌鹑。

 

為了回報這場鬧劇，我把周鈺瑩的身體檢查報告, 給董毅安送去。

 

家裡一下子炸了。

 

周鈺瑩在讀高中時, 就為兩個男人打過胎。

 

後來又得過那種病。

 

被我媽瞞得SS的。

 

她怕周鈺瑩沒人要, 又認定親生女兒不能生。

 

看到董毅安越來越有出息，才打起了鬼主意。

 

東窗事發。

 

周鈺瑩聲淚俱下：

 

「姑姑, 都怪你撺掇我嫁給董毅安, 說他找到賺錢的門路，一定很快飛黃騰達。

 

「誰知他這麼沒文化，學不來人家擴大規模辦小型養豬場，一場豬瘟賠光所有錢。」

 

我媽勃然大怒：

 

「要不是你跟別人鬼混, 落了胎不好生養, 我怎麼可能把親生女兒的丈夫讓給你。」

 

兩人吵架鬥毆，互相指責。

 

日子過得「熱火朝天」。

 

董毅安喝醉了跑來找我。

 

「燕子，那日你結婚, 我又跑回來了。

 

「我聽見你對另一個男人說, 一願郎君千歲, 二願妾身長健, 三願如同梁上燕, 歲歲常相見。

 

「我找人問了意思，才知道你比嫁給我的時候，有文化多了。」

 

當然。

 

為了提升文化，我經常在沈聞的書房看書。

 

他從前雖叛逆，但肚裡有不少墨水。

 

找了本古詩讓我背誦、練字。

 

早早埋下小小心機。

 

見我陷入甜蜜的回憶, 董毅安滿眼破碎：

 

「燕子, 我們真的回不去了嗎？」

 

我立馬恢復冷若冰霜：

 

「你給我有多遠，滾多遠！」

 

31

 

次日，報紙刊登了一則S妻的新聞。

 

董毅安酒後跟周鈺瑩吵架，一怒之下把她捅S了。

 

爸爸嚇得中風。

 

我媽哭天搶地嚷嚷：

 

「侄女S了，女婿坐牢。我快餓S了，誰來養老送終？」

 

我沒理會這一切。

 

沈聞很有生意頭腦, 早帶我去市裡考察, 開一家更大的滷煮火鍋店。

 

五年後。

 

我們在市裡定居, 買下一套很大的房子。

 

女兒滿月那日，前無線電廠副廠長一家來了。

 

被我救過的小男孩健康長大, 被沈駿拉去炫耀, 看可愛的小妹妹。

 

親戚們聊起我救人的舊事，誇我種善因, 得善果。

 

「董哥，燕子這是怎麼了，是不是還在怪我搶了電視機？」

 

「永永」我在地震中喚醒過父母, 救過落水的周鈺瑩，幫過遭難的董毅安。

 

可他們沒有珍惜。

 

辜負真心的人，要吞一萬根針。

 

沈聞興衝衝拿著報紙過來：

 

「燕兒，你又當上名人了。」

 

在他的出謀劃策下, 我們開了五家分店。

 

生意興隆，財源滾滾。

 

我成了優秀女企業家代表。

 

記者採訪創業心得。

 

隻有小學文化的小女孩，如何成為人人豔羨的女老板？

 

我想，除了吃遍改革開放的紅利, 還有一路遇見的貴人。

 

他們用溫暖的人情味，讓我廚房裡的滷煮火鍋保持沸騰。

 

一如小小身體裡那顆永不言棄，對世界始終充滿善意的心髒。

 

永遠保持跳動。

 

永遠信仰萬丈光芒。

 

（完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