現在他最愛的女人就在身邊。
他有什麼理由不找她尋求安慰呢?
真令人不解。
5
窒息的氣氛從周五晚上持續到周日。
何昱也許基於內疚,讓秘書訂了江岸酒店全景位,要帶妻兒一起去吃個和好飯。
但方家的電話不期然打來了。
我爸爸突發高血壓,昨晚住院。
保姆說本來爸爸不想告訴他們,但她實在不放心,懇求小姐與姑爺一定去醫院看看。
方晴嘟嘟囔囔地,說死老頭早不犯病晚不犯病,非等著他們出門了再來惡心人。
何昱沉下臉,像是想訓她一句,又生生忍住了,立刻讓司機改道,去市人民醫院。
我心神不定,跟他們一起走進病房。
爸爸老了許多,頭發已近全白,消瘦的臉上皮肉松弛,嘴角堆著兩道深深的法令紋,責怪地瞪了保姆一眼。
保姆訥訥地,幫他墊高後背,接過何昱遞來的補品。
「爸爸——」方晴撒嬌地撲到他身上去,嗔道,「你昨晚上怎麼不說呢!可擔心死我了!」
老爺子寵溺地抱住女兒,又摸摸乖外孫的頭,笑道:「又不是什麼大事,不想讓你們操心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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說著又看向何昱:「瘦了不少,最近很忙吧?瞧我這不爭氣的身體,這麼多年,一再給你添麻煩。」
「這是什麼話,爸,隻要您沒事就謝天謝地了。」何昱很客氣,恭敬道,「你們先聊,我去見見醫生。」
他走了,牽動我胸前唯一的緣分線。
我看著病房裡父慈女孝的溫馨畫面,心裡隻生起了些許麻木感。
方晴自不必說,跟爸爸之間的線,也在我死後沒多久就斷了。
我知道因為那個誤解,他一直都很厭惡我。
無奈繼母卷錢消失後,方晴也跑去美國,他被氣得發病,命懸一線時,能仰仗的隻有我這個讓他最憎恨失望的大女兒。
為了挽救公司,我跟何昱結婚,白天工作,晚上來醫院陪床,熬了兩年多,才把他從瀕死邊緣拖回來,照顧到健健康康。
直到方晴回來,我回家裡跟他說,我要走。
他也隻是哼了一聲,說我既然要離開,就別再回來。
他不想被有血緣關系的女兒氣死。
後來我真的死了,他卻又被我氣病了一場。
可能是因為更討厭我了,很快就接受了我已經像繼母一樣消失。
父女之間的緣分線,也斷了。
無聲無息,又理所當然。
何昱見過醫生回來,很快就帶著妻兒告辭離開。
我站在病房門口,見保姆送人回來,又被爸爸扯著嗓子吼:「你比我還聾嗎?我不是說了,把那束該死的花扔了!我不想再看見!」
保姆委屈地憋著兩眼淚,趕忙抱起那束包裝精美的黃色康乃馨扔到垃圾桶去。
胸前的細線扯動,仿佛在一瞬間也把我的靈魂撕扯得生疼。
你還是忘不了啊,爸爸。
我苦笑著想。
直到我死了,你都不知道害死媽媽的究竟是誰。
6
媽媽猝死在我與方晴七歲時,很尋常的一個夏日。
我們即將離開家,到很遠的市區上小學。
方晴嘰嘰喳喳鬧著,要出去買新衣服。
我跟方晴在十二歲前長得很像,父母為了表示不偏袒,給我們買的衣服顏色款式都基本一樣。
方晴很早就為此抱怨過,這次趁著爸爸外出不在,鬧得更兇。
顧姨沒辦法,給爸爸打了電話,得到許可後,便讓司機開車帶我們到市中心商貿區。
我知道方晴隻是想出門去玩。
一般,品牌方隔段時間就會上門送當季新款供我們挑,根本用不著這麼大費周章。
但暑假實在太漫長,方晴早就在家裡待不住了。
果然,在商場裡早早逛了幾圈後,她就吵著要去遊樂園。
時間還早,爸爸晚上才會到家,顧姨禁不住她纏,就跟司機打了聲招呼,答應了。
順便地,還回家接上了自己兒子。
顧俊平比我們大了兩歲,是個長相很可愛的小孩兒,皮膚奶白,笑起來嘴邊一對深深的小酒窩。
方晴一見他就哥哥哥哥地叫,拉著手不肯放。
顧姨買來了貴賓票,任何項目都可以走快速通道。
我像個尾巴似的提溜在他們身後,很快就覺得無聊,不想再玩。
顧姨帶我到遊客中心,買了果汁塞給我,自己則去跟著兒子和方晴。
快閉園時,三人終於回來,方晴手裡還提著個包裝精美的袋子。
「給媽媽帶的禮物!」她炫耀著笑道。
我有點懊惱,踟蹰著要不要也去買一個,但顧姨提醒我時間到了,必須趕緊回去。
路上,我問方晴:「你買了什麼?」
「秘密!」方晴神秘兮兮說,「一會兒我自己送給媽媽去,你可不要來!」
我知道她這是又想撒嬌了。
但我什麼也沒買,不想讓媽媽失望,隻能恹恹答應。
到家後,方晴興衝衝地拿著禮物跑去媽媽的房間。
回來時我問她:「怎麼樣?媽媽開心嗎?」
她卻扁著嘴說:「媽媽睡覺呢,我把東西放她床頭就出來啦,算了,我們來玩捉迷藏吧!」
顧姨把兒子偷偷帶了進來,跟保鏢保證說絕不進門,就讓他在花園裡陪著我們玩玩。
保鏢跟她認識久了,加上顧俊平又是小孩,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。
我們家的花園,因為媽媽的關系,從不種花,隻有終年常綠的矮冬青,還被花匠時時修剪著,不讓它們有機會傳粉。
我跟方晴躲在迷宮一樣的矮冬青灌木裡。我去哪裡,方晴就跟我到哪裡。
「我有辦法讓他抓不到你!」她鬼精靈地眨眼,不容置疑地強拉著我躲在她身後。
顧俊平很快找來,方晴突然哇的一聲大叫,衝出去嚇了他一跳。
兩人還保持著在遊樂場玩耍時的興奮勁,不自覺小手又牽到了一起。
我還在灌木裡躲著,看他們的腳步越走越遠,顧俊平還問:「我都找了一圈了,你姐姐到底躲哪兒去了?」
方晴哼哼唧唧地不肯告訴他。
我的腿蹲得發麻,聽著不遠處傳來一聲又一聲蟬鳴,瞌睡得閉上了眼睛。
等醒來時,天都已經黑了。
我從灌木裡爬出來,聽見家裡亂糟糟的,有人哭鬧,還有人在叫我的名字。
我呆呆地跑進去,看到客廳裡站了一堆我不認識的人。
爸爸坐在沙發上不住痛哭,方晴呆傻地被顧姨抱在懷裡,司機、保鏢、今天值班的佣人,都垂首膽怯地站在爸爸面前,不敢吱聲。
一直為媽媽診治的姜醫生摘了手套,嘆氣說:「沒辦法,人已經走了。你打起精神,還有兩個孩子在呢。」
爸爸哭得直喘,抄起桌上的假花束狠狠摔在地上,悲憤大叫:「到底是誰!是誰用這鬼東西害死了安靜!」
我腦中嗡的一聲。
安靜……媽媽的名字……
媽媽她……死了?
7
在爸爸的盛怒之下,佣人終於戰戰兢兢說:「先生,我、我下午看到有個小姐拿著東西進去的,但我沒看清是、是哪一個……」
客廳裡安靜得落針可聞。
片刻後,方晴哇的一聲大哭出來,用手指著我說:「是姐姐!姐姐非要買禮物送給媽媽的!嗚嗚嗚——是姐姐害死了媽媽!」
我全身冰冷,早就發麻的雙腿驀地一軟,咚的一聲跌坐在地上。
「不、不是我……是、是方、方晴……」
所有人的視線如刀般落在我身上,割刮著我的幼小脆弱的神經。
「不、不是我!」我驚恐到了極點,結結巴巴反駁著,「是、方、方晴!是方、方晴!」
爸爸的臉上淚痕和憎恨交織著,厲眼如鷹般一一掃過我們。
「我才多久沒管過你們……你們就長大了!學會撒謊了!」
他撿起那束塑料做的假花,過來狠狠在我跟方晴臉上各抽了幾下,打得我臉上浮起道道血痕,同時聞到假花上傳來的刺鼻的劣質香精味。
顧姨心疼地把方晴摟在懷裡,神色不定,正要說點什麼,方晴卻全身顫抖,緊緊摟住了她的脖子。
顧姨頓了頓,臉色蒼白,終於下定決心,豁出去般地大喊:「是……是昭小姐!是昭小姐!先生,我不該帶兩個孩子去遊樂園的,是我考慮不周,你要打就打我吧!」
方晴適時地哭了起來:「嗚嗚嗚——是姐姐!是姐姐呀!爸爸,你打得我好疼啊!」
幾乎是瞬間的,爸爸掐著我的脖子,將我從地上拎了起來。
在醫生的苦苦勸說下,他仍鐵青著臉,大步流星地將我拽到媽媽的房間。
我幾乎窒息了,許多話堵在嗓子裡再說不出來。
熟悉的房間裡,媽媽躺在床上,臉上蓋著一塊白布,似乎仍在安然沉睡著。
爸爸把我的臉按到媽媽面前,一把掀開白布,強迫我直視媽媽那張脹得發藍變形的臉。
「看看!我讓你好好看看!」爸爸雙目血紅,像是瘋了,「因為你!就因為你!我最愛的女人這副模樣死在了床上!她痛苦了這麼多年!她到底做錯了什麼!最後竟被親生女兒害死了!」
我卻再也聽不見他的話,眼中隻剩下媽媽還帶著扭曲和痛苦的可怖面容。
她身體餘溫還在,但心跳已經停止,眼睛也再也不會張開。
是個面目猙獰的死人了。
從前,我的記憶裡隻有她溫柔微笑的樣子,而這次之後,卻每每在做夢時被她死去的模樣驚醒。
爸爸從此開始恨我。
但同樣地,我也無比地憎恨他。
不因為他未經查實就冤枉我,單方面地相信滿嘴謊言的保姆和方晴。
而是因為他毀了我心中那個最為珍視的媽媽。
後來,我鼓起勇氣去問姜醫生,得知媽媽被香精氣味引發急性哮喘,又被哮喘誘發了心髒病,從發病到猝死,不到一個小時。
那時候,我還窩在矮冬青灌木裡,在夏季鬧人的蟬鳴聲中,沉沉睡著。
再後來,我被方晴和顧俊平一鏟土一鏟土的活埋,在生命的最後,感到口鼻阻滯,空氣慢慢從肺部抽幹,才切身理解了媽媽在死亡前的痛苦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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