明華章從地上拾起一柄刻刀,左右看了看,問:“隗掌櫃,你們發現她死亡時是什麼情形,確定是自殺嗎?”
“確定。”隗嚴清低頭,看著地面道,“當時是大徒撞門的,一進來就看到她躺在地上,喉嚨上插著一柄刀,血還咕咕往外流。墨緣嚇壞了,趕緊去叫人……”
隗嚴清極細微地頓了頓,繼續說:“老二素來聽話,是他們師兄妹中最省心的。也怪我,她頂撞我後,我氣急了,說了些重話,讓她去工坊反省。誰能知道她竟然想不開,自己做了這種事。”
明華章問:“隗掌櫃和她說了什麼?”
“無非就是婚事。”隗嚴清說,“真是家門不幸,她喜歡老大,但老大卻喜歡我那三徒兒。因為這些事,我裡外不是人,他們私底下不知怎麼埋怨我呢。”
明華章轉著手中的刻刀,這麼小巧的刀,除非一刀扎中動脈才能致命,一個自盡的人,會有如此準頭?
“她一直單獨待在這裡嗎?”明華章問,“會不會在她禁閉期間,還有人來見過她?”
“這我就不知道了。”隗嚴清面露疑惑,看向明華章的目光中帶了些警覺意味,“崔公子不是來買木偶的嗎?怎麼對我那苦命的二徒如此感興趣?”
明華章便知道不能再問了,他平靜地放下刻刀,修長的指節在桌面上敲了敲,突然開口問:“聽說,你們最名貴的一款木偶,形如真人,幾可亂真?”
隗嚴清笑容愣住了,神色微微變化:“崔郎君,那不過是坊間誇大。何況,我們家的木偶每一款都惟妙惟肖,您看這款……”
明華章打斷隗嚴清的話,說:“崔家以孝治家,祖母用的東西,若不是最好,便沒有必要。伯父對祖母至孝,生怕祖母在陰間不習慣,所以,伺候的下人最好和陽間一樣,免得她老人家用不慣。”
隗嚴清的笑慢慢收起來,知道今日沒法用普通木偶打發這兩人了。他沉默片刻,說:“不瞞崔郎君說,和活人一樣的木偶小民早就想做了,但直到現在不過成功了一具。這……短期內,小民不敢保證還能再做成。”
“價錢無妨。”明華章慢慢說道,“凡事精貴不精多。放心,博陵崔氏家大業大,不會少了你的。”
隗嚴清幾經猶豫,最終,還是折服於五姓七望這個耀眼的光環。這可是大唐最高貴的世家,比皇家都體面,如果能做成博陵崔氏的買賣,說不定能由此鋪路,打入真正的上流世家。
人活在世不過幾十年,而長眠地下卻要千秋萬載,到時候,那些尊貴的世家老爺、夫人入棺時,身邊都睡著他隗家的木偶,這將是何等的榮耀?說不定等他去陰曹地府時,他隗家也成了不亞於五姓的名門望族。
隗嚴清咬咬牙,說道:“承蒙郎君看得起,隗某願意勉力一試。不知,郎君想要什麼樣的木偶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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明華章不動聲色和謝濟川對視一眼,上鉤了。明華章裝模作樣想了想,說:“祖母喜歡沉穩能幹的丫頭,無需好看,但做事一定要麻利,她老人家最厭惡那些徒有皮囊卻四體不勤的繡花枕頭。所以,你們的木偶一定要手腳靈活,力氣也要大。祖母不喜歡嘈雜,她一個人得做好幾人的活。”
明華章每說一點,隗嚴清的臉色就要差一分。不要好看的,隻要踏實能幹的,對活人而言稀松平常的要求,放在木偶身上便是強人所難。隗嚴清不斷握手,說:“郎君,您的要求太高了,我隻能試試。”
明華章矜貴地點頭,末了,還頗為不悅地提醒:“不要耽誤太久。我在洛陽待不了太長時間,總不能讓我空手回去。”
謝濟川默然看著明華章,等隗嚴清轉身去拿紙契時,他湊過來問:“崔家得罪過你嗎?”
“沒有。”明華章詫異地看著他,“你為什麼會這樣問?”
謝濟川嘖聲:“我算是明白為什麼鎮國公夫人便是太原王氏,你卻不肯用王家的名號,而要冒充崔氏了。世家那種眼高於頂、尖酸刻薄的討厭嘴臉,你學得活靈活現。”
明華章輕輕瞥了他一眼,道:“其實王謝在民間聲名更廣,用謝氏的名號也可以。”
“那倒不必。”謝濟川笑道,“謝氏的齷齪事夠多了,無須你再幫忙添一樁。”
隗嚴清很快拿了契約過來,說:“郎君,這是擬定好的契約。請郎君到廳堂來,我們細細商議。”
“不必。”明華章隨便掃了一眼,便痛快地籤字畫押——反正籤的又不是他的名字。
隗嚴清沒料到明華章剛才那麼多事,現在籤契約卻如此痛快。他站在一旁,一時覺得頭重腳輕,生出種奇怪的感覺。
可能,世家名流豪放不羈,就是這般作態?
謝濟川隨意在工坊中走動,他目光掃到臺面上的半成木偶,問:“隗掌櫃,我一路看來,發現所有木偶五官都極盡逼真,為什麼眼睛卻要塗成純黑的?”
隗家木偶連眼睫毛都能做得纖毫畢現,仿造真人畫一雙眼睛,應當不難吧?
隗嚴清收好憑條,明明剛做成一單生意,他心裡卻空落落的,一點都不高興。隗嚴清聽到謝濟川的話,解釋道:“郎君有所不知,我們這一行有個說法,木偶點睛時萬不能畫成人眼,要不然這東西就會生靈,貽害主人。任它身體四肢再像人,隻要眼睛不像,就終究是一個死物。”
謝濟川慢慢點頭:“聽起來和畫龍不點睛是一樣的道理。”
“正是。”隗嚴清說道,“眼睛是人身上最有靈氣的東西,萬萬不能隨便畫給畜生……”
他話沒說完,外面忽然傳來悽厲的一聲尖叫。明華章神色一凜,是女子的聲音,莫非明華裳他們遇到危險了?
明華章二話不說,折身往外跑去。隗嚴清臉色也變了,連忙追出去:“崔郎君,且慢!”
但他哪裡追得上明華章,一眨眼的功夫,隗家主僕就被明華章遠遠甩開了。隗嚴清暗恨地在地上跺了下腳,也趕緊追過去。
隗朱砚房裡,明華裳眼睜睜看著一顆頭滾到自己腳邊,雙眼流出血淚。她還沒來得及說什麼,身邊江陵哇了一聲,一腳踹到木偶頭上。
他受驚之下沒控制力氣,木偶頭像球一樣撞到牆上,又重重反彈。明華裳眼睜睜看著一個雙瞳泣血、花裡胡哨的東西朝她臉飛來。
明華裳剛才沒害怕,現在是真的有些慌了,她趕緊蹲身,躲過那顆炮彈一樣的頭。
被這東西砸上一下,她鼻梁恐怕都保不住了。她算是發現了,死人不可怕,鬧鬼也不可怕,真正可怕的是她身後的隊友!
任遙站在明華裳另一邊,她本來沒看見木偶頭上的異狀,現在江陵一腳將頭踹飛,任遙無比清晰地看到一顆頭黑發披散,雙眼流血,唇角帶著詭異的笑,它甚至從任遙臉前劃過,漆黑粘稠的發絲刮到了任遙鼻尖。
任遙心跳都停了片刻。
明華章循著聲音跑入一個院落,他還來不及尋找明華裳,突然見一個黑乎乎的東西朝他急速襲來。
明華章下意識閃開,後方的謝濟川剛剛進門,他本能抬手阻擋,那個不明球狀物撞在謝濟川手臂上,落到地上滾了滾,頭發纏成一團亂麻,終於消停了。
謝濟川低頭,看到自己一塵不染的衣袖沾上某種紅色的不明汙漬,慢慢吸了口氣。
明華裳驚魂未定地從地上站起來,她看著庭院中冷面含霜的明華章,沉默不語的謝濟川,仿佛感受到一股實質化的怒氣。
謝濟川看著玩世不恭,但他可是謝氏後人,現在所謂的五姓七望,在陳郡謝氏面前隻能算暴發戶。他自小在世家燻陶中長大,許多講究已經潛移默化刻入他骨子裡。
他其實是一個很在意儀容的人。
現在,他的衣袖被一團不知道什麼東西砸髒了,明華裳都感覺到,他已經氣得快殺人了吧。
江陵眨了眨眼睛,不知道該不該說話。謝濟川還沒動手,任遙已經挽起袖子,抡圓了拳頭往江陵頭上打去:“你他娘的是不是找死!”
江陵被打得抱頭鼠竄,任遙氣勢洶洶追在後面,赤手空拳愣是打出了十丈大刀的架勢。
隗家的人看著他們都愣了,隗朱砚忘了害怕,隗墨緣忘了安慰師妹,就連剛追進來的隗嚴清都有些傻眼。
世家做派,竟是如此豪放不羈?
明華裳四處找了找,從屋裡撿了個抓痒用的如意,勾著木偶頭的發絲,咯噔咯噔將其拖回房間。
隗家人看著那顆木偶頭砰砰撞在臺階上,進門的時候又咣的一聲撞上門框,不知為何,後腦幻疼。
明華裳將頭拉到木偶身體上,又將如意歸還隗朱砚。隗朱砚木訥地接過竹條,完全無法反應,明華裳看著她笑了笑,說:“你們家木偶質量果真不錯,看這頭,多有彈性。頭發也好,我扯了一路竟然沒掉。”
隗朱砚勉強地勾了勾唇:“多謝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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