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要兩碗牛肉面,一碗不放蔥。」她笑著喊道。
「好嘞,徐先生。」攤販揚聲答應了一聲。
我不愛吃蔥,她現在依舊記得。
面很快就上來了,中年男人顯然對她更加優待,放在她碗裡的牛肉比其他人的多得多,連帶著我也跟著受到優待。
「謝謝。」
「徐先生客氣了,您慢慢吃。」中年攤販笑道,扭身忙去了。
或許是見我眼神裡帶著些詢問,她低頭解釋了一句:「他女兒在我書院裡讀書。」
我知道她開辦了一間書院,專門教授孩童和女兒家讀書認字,當初在才女遍地的京城都能揚名於外的她,教書自然是不在話下。
讀書本就是一件珍貴的事情,連年戰亂的北疆,先生更是少,則是更加顯得奢侈。
「辛苦嗎?」我問道。
「不辛苦。」她搖了搖頭,笑了起來,眼睛閃動著裡面有光,「這是我喜歡的事,在此之前,我從未想過有一天我會做成這樣的事情,以一女子之身開辦書院,京都雖然繁盛,但風氣卻不若北疆開放。」
「讀書認字向來是男兒的專屬,即便是高門大戶的女兒讀書識字,博得才名,也不過是為了日後婚嫁能夠被男方家庭多高看一眼,諸如我父親那般對我與哥哥一般縱容,時到如今,我依舊覺得溫柔和感激,讀書識字方能明理,女子也能如男兒一般。」
說著她看向了四周:「我很幸運,在這裡的人對女孩讀書並沒有如同京都那般排斥,就比如這個面攤的老板,他是第一個把家中女兒送到我手上的人,我很感激他對我的信任。」
見她笑了,我也跟著笑了:「北疆多戰事,男子大多都有戰場的經歷,嚴重的時候甚至還有一門三絕戶,隻剩孤寡,女子很多時候也在承擔著和男子相同的責任,在看待女子時,眼光自然不同些。」
「女子確實比京都顯得更加開朗和果敢些。」
她話音未落,街對面便出現了一穿著粗布短襟的男人驚叫著抱頭鼠竄,而他身後一女子正拿著搟面杖氣鼓鼓地追著人打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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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媳婦!媳婦!我錯了!我錯了!」
街面上的人見怪不怪了,還有人發出了奚落的笑聲。
我看向她,她嘴角含笑,笑著搖了搖頭。
等到她側轉過來時,與我視線撞上時,笑容斂了斂:「王爺,快吃吧,不然等會面就坨了,吃完後,我想帶你去個地方。」
「好。」
片刻後吃完面。
她從腰間的荷包裡取出銅錢,細細地數了八枚出來放在了桌上:「走吧。」
我不知道她要帶我去那裡。
但我想那個地方,應該就是她今天會來見我的原因。
跟著她,我來到了鎮外一片開墾出來的農田裡,農田內被整整齊齊地分成了好幾大部分,從葉株上看,裡面生長著不下八種不同的作物。
她指了指眼前的農田:「王爺,這是目前存活下來的成果。來北疆前,我特意託哥哥幫我收集了許多耐幹和耐寒的作物種子,事實上我確實在農事不了解,紙上讀來也終覺淺,這兩年裡走了許多的彎路,我也越來越發現自己在這方面的局限,還有現在的學生越來越多了,而我的精力也實在不足以供給。」
「我知道王爺也在為這件事勞心勞力,雖然不知道會不會有幫助,但希望能盡上一份心吧。」
「微微,多謝。」我的聲音有些啞。
她越好便越顯得我卑劣,她越好便越讓我自慚形穢。
我其實是知道她在做這件事的,她從來沒有忘過我們曾經說過的話。
這兩年裡,我也多次偷偷摸摸地站在遠方觀望著她。
見過她在書院裡,一句一停頓教導孩童和女兒家讀書,六歲的蒙童和十六七歲的女兒家同坐一堂,朗朗的讀書聲順著窗扉飄出院墻。
見過孩子頑皮,一貫性情平和、溫和有禮的她,抄著棍棒滿院子地追打。
見過她在田間挽袖,和老農一並下地幹活,挑水澆田,跌倒在田間,磨破了手腳,我心疼,但邁出步子,才想她不願見我。
見過作物枯萎時,她站在田間黯然神傷。
……
「王爺客氣。」
你才是真客氣,我心底苦笑。
「王爺近日可好?」
她在田埂上坐了下來,隨手摘下了田邊的一朵小花戴在了頭上,金黃色的花瓣夾在她烏黑的發絲間,目光望著前方遼闊的原野,唇邊帶著灑脫的笑。
我坐到了她的身邊,理智讓我與她相隔了半臂之遙:「不算太好,戰事雖已平息,但北疆遭受戰亂多年,沉珂舊弊良多,北疆世族盤根錯節,草原匈奴歸化尚且不夠融合,都不是一時半會能夠整治完畢。」
「治理一地並不比上陣殺敵來得輕松,各種煩瑣的細節和局勢的均衡,我也尚且還在摸索之中。」
她翹了翹唇,語氣平和,緩緩地說道:「治大國猶如烹小鮮,須得徐徐圖之,換成治理一地也是如此,王爺這兩年其實已經做得很好了。我初來六合鎮時,這裡街道凋敝,處處透露著蕭索和風霜,街邊上隻有七八間販賣羊肉、酒水的鋪子,而現如今酒肆、茶鋪林立,甚至連南邊來的綢緞莊都開了過來。」
「鎮上和附近居民的生活也是肉眼可見地在變好,他們雖不識你,但也知是你在讓他們的生活一天天地變好。你知道嗎?我去學生家裡拜訪時,甚至還看到了他們為你做的長生牌位。」
說到最後似乎也是覺得有趣,語氣裡還帶上些俏皮。
「長生牌位嗎?」我低頭無奈地笑了笑。
「民心所向,北疆的百姓很愛戴你,有些東西看起來不起眼,微小如塵埃,但實際上卻有著雷霆萬鈞的力量。」她攥了攥拳頭,「父親以前常說一個國家不僅僅隻是君主,還是由千千萬萬的百姓組成的,要重民心,民心所向之處能開疆拓土,能保國家安穩無虞。」
「我到現在也覺得他說得沒錯,隻是後來……他忘了。」
23
她的語氣帶著些慨然,我搖了搖頭,嗤笑著嘆了一句。
「歲月無痕,人心易變。」
當初的緒太傅是何等風光霽月的人物,他曾頂著權貴的壓力,為南邊水患的百姓冒死遞過萬言書,也曾為蒙冤受屈的百姓據理力爭過,當線索查出來指向他時,我也是難以置信,非是萬般調查,否則實不敢信。
「那……王爺你以後會變嗎?」她突然問道。
「我……」我愣了一下,到底還是不敢給出確切的回答,搖了搖頭,「不知道,以後太久,一個人到咽氣之前,誰能敢說這麼絕對的話?」
頓了頓,我又笑了,試探性地問道:「微微,你這是在擔憂嗎?或許你可以選擇監督我,如果我有一天為權勢所迷,棄民生之不顧,貪婪殘暴,你就親手了結了我。」
「我不過是一個弱女子。」
「你動手,我絕不反抗。」我定定地看著她,眼見著她垂下了眼簾,避開了我的眼睛。
「王爺,若真有那一天,隻怕也輪不到我動手,自然會有如你一般的人爭先恐後,我到底還是信,這世間是有公理和正義的。」
許是看出了我的用心,不願再聊,她站起了身:「時間不早了,等會下午還要上課,王爺我先走了。」
蹲身行禮,姿勢儀態端莊,與從前一般無二。
我看著她背影,北疆的風拂在她身上,裙擺飛揚。
我本應該追上去,但我沒有。
何二或許說得對,我是個懦夫。
我既然真的放不下,那麼或許是該勇敢點。
萬事開頭難,我已經和她見過一面了。
那天後,我費了些時間處理完渾陽城的事情後,幹脆便在六合鎮住了下來,隻是辛苦何二等人在渾陽城和六合鎮來回奔波,將批復後的公文送來帶回。
一旦有所空閑,我都扎在了她身邊。
時間久了,滿鎮的人都知道書院的徐先生身邊多了個時時跟在身邊的男人。
在被別人問起時,她頓了頓,說是朋友。
怕嚇走她,我不敢直接表明我求合的意思。
但她明白,態度很明確,明裡暗裡地拒絕過我多次。
我隻當作沒聽見。
北疆的男兒追媳婦,首要之事便是要夠不要臉。
隻是琥珀看我的眼神越發不善了,甚至好幾次抄著掃把,把我打了出去。
我知道她就在書房裡看著,大概也是心裡有氣。
某一日,琥珀又抄起了掃把,但還沒揮過來,便聽屋內傳來了喊聲,瞪了我一眼後,小跑了過去。
片刻後,琥珀神情復雜地遞了張紙條給我,一邊將我往外推攘。
我打開紙條一看,上面隻用娟秀的字跡寫了兩行字。
八月十五水月節。
水月節是北疆的傳統節日,在當天男男女女都會好好打扮,晚上出門看燈,那天也被稱為情人節。
被邀請,我忐忑也期待。
前一天幾乎一夜未睡。
細細想想,我與她這麼些年,除了京都那短短的日子,幾乎沒有諸如這般小兒女的時候。
月光如水,滿地銀霜,我提著牡丹花燈,提前了大半個時辰就站在她的小院前等她。
沒敢敲門,一直到門開。
穿著一襲碧藍色衣裙的她從裡面走了出來,烏黑的秀發被一隻玉蘭青玉簪挽起,手上提著一隻兔子燈,看得出來精心打扮過,眉目精致如畫,漂亮極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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