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想起了同儕提及的那枝桂花。
紀妧端莊威嚴,緩緩道:“狀元郎來得正好,本宮這裡有殿試時二甲進士所著文章十二篇,你與永寧皆是通曉文墨之人,一同將這些文章帶去紫宸殿,評出最優者三名,授庶吉士,就當是給宴會添彩。”
說著,便有侍從取了一個裝滿封名手卷的託盤,交給孟蓀。
這些事本可讓宮人代勞,即便明知如此,孟蓀也並未拒絕。
“還有這花,是本宮賜你的。”紀妧從託盤中選了一朵層層綻開的“十八學士”,賜給了孟蓀。
當宮人將那朵十八學士別在孟蓀的紗帽上時,錦上添花似的,襯得他的樣貌越發出色。
知道大姐是在給自己和孟蓀創造獨處的時機,紀初桃甚是無奈,又掛念著要給祁炎送花,唯恐錯過了時辰,隻要先含糊應允。
前往紫宸殿,宮道狹長,廣漆黛瓦。
紀初桃看著落後自己一步的狀元郎。孟蓀面容端正清秀,刻入骨髓的翰墨儒雅,目不斜視,始終捧著手卷跟在她身後一尺遠的位置,有禮而又疏離。
紀初桃情不自禁地想:若換做祁炎,他是絕對不會這般故作疏遠的。
他永遠強大而具有侵略性,伴隨她左右時,如山般沉穩可靠。偶爾使壞,弄得她臉紅心跳,不過大多時候並不過分,反而給她過於平靜單調的生活添了許多色彩。
於是,她的世界裡不再隻是高牆黛瓦圈起的一片天空,而是有笑有淚,有鐵蹄錚錚,有山河萬裡。
“孟狀元喜歡本宮麼?”紀初桃忽而問。
孟蓀一怔,停住了腳步。
他看著紀初桃,可少女的眼神幹淨而認真,沒有一絲雜念。他沒由來心跳加速,話到了嘴邊,卻沒勇氣吐露出來。
他下意識後退了半步,隻是半步,已經足以說明一切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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紀初桃的眼裡映著他的樣子,如一雙明鏡。
片刻,她仿佛明白了什麼,面對著孟蓀道:“既是舍不下一身傲氣和錦繡前程,又何必對本宮虛與委蛇?”
孟蓀或許是對她有好感,被她吸引,卻不願向她靠近。
他放不下滿身榮譽,和錦繡前程。
紀初桃不由想起了上元節後,祁炎放下身段甘願為面首、為侍臣,拼著從懸崖上跳下也要追逐她的那股狠勁……心口一片滾燙。
“殿下……”孟蓀踟蹰開口。
他應是有話要說,然而一陣春風拂來,衣袍翻飛,將孟蓀帽邊的那朵茶花吹落在地。
嬌俏的花兒染了塵埃,紀初桃覺得有些可惜。
孟蓀抱著手卷無法躬身,紀初桃便彎腰拾起了那朵花,遞給孟蓀道:“既然本宮與孟狀元都有自己想要追求的東西,不如成人之美,到此為止。”
與此同時,宮道盡頭,祁炎與宋元白並肩而立。
“那……那不是三公主麼?”
宋元白簡直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幕,看了看身側陰冷著臉的祁炎,又看了看前方相對而立的兩人,抓狂地想:這怎麼回事?!
三公主為何會給狀元郎“賜花”?!
身邊不斷散發的低氣壓,有那麼一瞬,宋元白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吞星噬月般翻湧的殺氣。
祁家的人都是情種,愛有多深,就有多偏執。
“祁炎,肯定不是你想的那樣!”
說完宋元白便想扇自己一巴掌,越抹越黑,簡直是此地無銀三百兩!
宋元白有些擔心祁炎做出什麼來,畢竟以他不怕死的性子,十有八九會衝上去。那狀元文文弱弱的,估計還禁不住他一拳,何況在宮裡鬥毆,是要殺頭的……
但祁炎隻是攥緊了五指,轉身就走。
這是宋元白認識他十餘年以來,第一次見祁炎後退。
宋元白想追上祁炎,又覺得這個時候讓他獨自冷靜一番或許更好。糾結之間,祁炎已朝著紫宸殿相反的方向大步走遠,不由仰天長嘆:“這都是些什麼破事啊!”
另一邊。
孟蓀便咽下了嘴邊的話語,垂下眼,騰出一手去接紀初桃拾起的茶花。
文人的清高,不允許他辯解糾纏。
有些走神,接花時不小心擦過紀初桃的指尖。
紀初桃蹙眉,一種難以言喻的抵觸湧上,飛快地抽回了手。
孟蓀一僵,她也愣住了。
之前祁炎擁著她取暖時,或是她握住祁炎的手指時,她並無一絲一毫的反感,反而覺得很安心。
但換了孟蓀,就是不行!
她突然意識到,無比清晰地意識到:祁炎於她而言是不一樣的,和天底下的男子都不一樣。
這樣,是否就是心悅?
她太遲鈍懵懂了,竟然現在才明白,但所幸並不晚。
紀初桃沒由來生出一股急躁。她不願再混混沌沌地生活,不願再聽從旁人的安排,隻迫切地想要離開這,迫切地想要見到祁炎,去驗證自己此時澎湃的心意,一刻也不願耽擱停留!
“抱歉,本宮不能陪你同行了,勞煩孟狀元自己將東西送去紫宸殿。”
匆忙說完,紀初桃不顧孟蓀是何神情,轉身就走。
她越走越快,然後撞見了在宮道盡頭發呆的宋元白。
紀初桃眼睛一亮,急切道:“宋將軍,祁炎呢?”
宋元白回神,神色古怪地看著紀初桃,憋了半晌道:“被殿下氣走了。”
紀初桃:“氣?”
宋元白道:“方才,殿下不是給狀元郎賜花來著?”
“……”
明白祁炎看到了什麼,又誤會了什麼,紀初桃氣結,來不及解釋,擰眉道:“他往哪邊走了?”
宋元白指了個方向,嘆道:“殿下現在追上去,或許還能追上。”
話未落音,紀初桃已經跑開了。
她穿著華貴鮮妍的宮裳,宮绦飄動,滿袖生風,裙邊隨著步伐蕩漾出優美的弧度,鬢角的珠釵打在臉上生疼,她全然不覺,拋卻帝姬的優雅從容,隻攬著裙子不顧一切地朝著祁炎追去。
祁炎走得太快了,她追了許久,將宮婢都甩得不見了,才隱隱看見了祁炎筆挺孤傲的身形。
“祁炎!等等……”
她肺部生疼,每一口呼吸都像是刀割似的,用盡力氣喚他,“祁將軍,本宮命令你……站住!”
祁炎應是聽見了,腳步微不可察地一頓,隨即更快地朝前走去。
這個固執的家伙!
紀初桃不知跑了多遠,直到踩到裙邊一個踉跄,悶哼一聲,扶著宮牆緩緩滑下-身子。
跑不動了。她急促喘息,心髒和肺腑都仿佛炸開似的燒灼,雙腿顫抖,像是煮熟的面條般不聽使喚。
紀初桃漸漸眼眶泛了紅,在心底唾棄自己的無用。好在此處偏僻,並無宮人瞧見她這般狼狽無用的樣子……
“不能哭。”她深吸一口氣,狠狠擦了把眼睛,試圖扶著牆站起。
手剛搭上牆壁,一陣陰影籠罩下來。
她愣愣抬眼,看到那個可惡又小心眼的人不知何時折返,蹲身與她平視,蹙眉看著她脫力的腳。
許久,低啞別扭道:“怎麼了?”
紀初桃怔怔看著祁炎的臉,眼裡強壓下的水霧瞬間失控般湧了上來,鼻根一酸,視野全成了模糊的一片。
“你過來!”她一咬牙,迅速捉住祁炎的手腕,拉著他就往一旁偏僻無人的冷宮行去。
男人的玄鐵護腕落在紀初桃掌心,和他本人一樣冰冷堅硬,但紀初桃卻從未有過的清醒堅定,撐著兩天酸軟的腿,將祁炎拽進了冷宮院子的海棠樹下。
這裡荒廢多年,鮮少有人前來,凋敝冷清的宮殿,唯有一樹海棠還算熱鬧地開著。
“為何要跑?”紀初桃喘息不定,溫柔的杏眼中有委屈控訴,蕩開水盈盈的波光。
祁炎的眸色隱忍而壓抑,暗流疊湧,又在紀初桃的注視下緩緩歸於死寂。
他可以輕而易舉掙脫紀初桃的手,但是手背忍到青筋突起,也舍不得揮開她,隻晦澀道:“殿下既然沒事,便放開臣。”
“不放!”紀初桃嗓音微哽,也不知是氣的還是累的,加重語氣肅然道,“為何不聽本宮說話?”
祁炎笑了,眼裡拉著明顯的血絲,冷冷道:“有什麼話,殿下去對狀元郎說。”
他這般冷硬狠情的樣子,仿佛回到了二人最難堪的那段磨合期。
紀初桃強忍著心酸,把話說開道:“是因為賜花,所以你生氣了嗎?”
祁炎眸色一寒,掙開了她的手。
他怕自己再聽下去,會控制不住掐死孟蓀。
“那朵花是大姐送他的,並非本宮!”紀初桃氣道。
祁炎頓住了腳步,沒有轉身。
知道他在聽,紀初桃從袖中取出準備了許久的檀木盒,急促道,“你就不想知道,本宮的花是要送給誰麼?”
是了,她準備的不是什麼茶花,而是丹桂。
“蟾宮折桂”的桂。
祁炎身形緊繃,勾起了冷而僵硬的笑,喑啞道:“殿下要送誰,與臣何幹……”
話未說完,一枝崢嶸大氣的手作丹桂遞到了自己面前。
祁炎的嘲諷戛然而止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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